读全套10册《吴宓日记续编》1965年以后各册(三联书店2006年4月第1版),会看到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:唐昌敏。
不过,这个“唐昌敏”既非教授、学者,也不是吴宓的亲友、学生,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务女工。
“四清”风暴中的小插曲
唐昌敏得
1964年11月24日,西师保卫科限令邹开桂在两天内注销校内户口,搬出学校。吴宓年迈,日常生活离不开别人照料,但当时的各级领导都以“阶级斗争”为重,吴宓只得自行设法解决困难。于是,他想到了邻居田子贞教授家请的家务女工唐昌敏。
吴宓在当天日记中记载:
11:30回舍,与田夫人郭毓琳言明,拟以其女仆唐昌敏大姐兼助宓办取饭、取开水之事,承允。旋与开桂议定……唐大姐正式工资三元,每月发薪之日付给,宓另于每月底,秘赐唐大姐五元,助其子贺国昭学费,实共月给八元。但在每月检查清洁及宓有某种特事时,须遣其长子贺国枢来助宓云云。以上均由开桂今晚告知唐大姐照行。(《吴宓日记续编》第6册,第415~416页)
从1965年7月2日邹开桂告别吴宓起,唐昌敏就承担起了吴宓的全部家务工作:从食堂取饭、烧开水、做菜、洗衣、打扫卫生、领取票证,甚至代吴宓寄信、汇款、存款取款……成为吴宓生活中离不开的重要角色。后来唐昌敏每月工资加为十元,以后又加为十五元、二十元,最高时还曾一度加到二十五元。
1965年8月10日下午,唐昌敏的丈夫贺文彬到吴宓家中拜访,吴宓在当天日记中记载:
款以广柑酒,进茗,并同晚餐,各二馒、煮二鸡卵。谈次,知贺君隆昌县人,今年五十二岁,少贫,故虽保送中央大学中文系,而自考入中央政治学校农业经济系。曾任农业银行职事,今为北碚废品收购处门市部主任,有子三人,长幼女二人,皆唐昌敏所生。(第7册,第199页)
使吴宓甚为高兴的是“贺君愿从宓问学,其读《吴宓诗集》颇细。”初次交谈,贺文彬就向吴宓询问了“吟诗惯诵南帆句”中的“南帆”是何意,吴宓作了回答。贺文彬又问“忍使曹仓居蠹鱼”中的“曹仓”,这却把吴宓难住了,他一时“愧不能答”――因为此句是吴宓的姑丈所改。这逼得吴宓第二天一早就起来翻检《辞海》《辞源》,找到答案后,给贺文彬写了详细的解答。
以后,贺文彬有时还来向吴宓请教英语方面的问题,或向吴宓借书看。显然,有了这层关系,唐昌敏与吴宓之间就比一般的“女仆”与主人的关系更融洽、亲近了些。
相对平静的生活很快又被打破,比“四清”运动更为狂暴的“文化大革命”爆发了。吴宓与唐昌敏一家都在这场“革命风暴”中经受了水深火热的煎熬,他们的关系也经受了严峻的考验。
毫无“政治觉悟”的女工
在“文革”之初,中共重庆市委派驻西南师范学院的工作组发动教师们互相揭发批判,吴宓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批判对象。他的邻居田教授也不得不写了批判他的大字报。
1966年7月20日,吴宓在日记中记载:
唐昌敏来,密报田子贞写成(108)大字报,唐欲窥读,急掩盖之。唐谓‘宓亦可写大字报反攻田君’,云云。宓乃于晚饭时作短函致唐夫贺文彬,托劝告唐切勿窥读田君所写之大字报,亦勿来报告宓知,盖此举对宓非徒无益,且有害,云云。(第7册,第491页)
唐昌敏大概以为这样的批判类似于街坊邻里之间的斗嘴吵架,天真地想帮吴宓一把。可见她对“政治斗争”一窍不通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她才始终没有与“反共老手”、“反动学术权威”吴宓“划清界限”,而始终只把他当作一个付给她工钱的雇主和需要她帮助照料的老人。
8月24日至11月底,经吴宓整编誊抄的日记全部被红卫兵拿走,看不到这段时间里有关唐昌敏工作的记载。直到11月24日的日记中才又出现了唐昌敏的名字:
以1.80元购广柑(学校给票证)十斤,28枚;赐予唐昌敏家14枚,杨妪6枚,宓自食8枚足矣。(第7册,第538页)
三天后的11月27日:
近午贺国琼姊妹来,云:其母唐昌敏须休息两月养病。宓以广柑14枚交付贺国琼带回家……(第7册,第540页)
不过,唐昌敏只休息了两天,就回来了。
11月30日:
唐昌敏仍来工作,今日午餐唐自制豆腐干炒肉丝(二角)……(第7册,第542页)
由此可知,唐昌敏并未被“反共老手”等罪名和抄家、批斗之类的“革命行动”吓倒。
难得的“美食”
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风云变幻,令吴宓这样饱经风霜的老人也瞠目结舌。先是工作组撤走了,“官办”红卫兵掌了权。不久,西师的造反派“杀出来了”,成立了“八三一战斗纵队”。1966年12月4日,造反派在重庆城里与“官办”的“工人纠察队”、“毛泽东思想红卫兵”等“保守派”发生了大规模武斗。吴宓在12月6日日记中记载:
十二月四日下午重庆市工人纠察队在重庆体育场开成立大会,与在场之八一五及八三一纵队发生冲突,斗殴,互有死伤甚多;昨本校之八三一纵队竟捕去食堂之厨工(炊事员)数名,送城中拘押不放,今日西南师院全体厨工一致罢工,多人无所得食――宓幸赖有唐昌敏,仍可得美食如恒。(第7册,第547页)
每天在劳改队被监督劳动的吴宓,信息来源十分有限,而且不尽准确。在重庆体育场发生的“一二・四”大规模流血冲突是在上午而不是下午,“死伤甚多”只是当时的以讹传讹和造反派为扩大事态以打击“黑市委”和“保皇派”的宣传,实际上并未死人。不过,关于西师的炊事员(“工人纠察队”队员)被“八三一”抓去数人后引起全体炊事员罢工,“多人无所得食”的记载,应是无误的。而“宓幸赖有唐昌敏,仍可得美食如恒”,则可以从字行间体会到吴宓对唐昌敏工作非常满意。
“一二・四”事件后不久,造反派便以其“革命的暴烈行动”压倒了“保守派”,“八三一纵队”在西师占了上风。12月23日,教师“牛鬼蛇神”劳改队正式由“八三一”接管。从此,吴宓等人便改由造反派监督劳动与学习了。
1967年2月25日,吴宓去领取2月份工资,却被告知:中文系“牛鬼蛇神”教师只发给15元生活费,其余“减发”(吴宓原工资为272.5元)。次日日记中说:
下午3~4唐昌敏来,宓与细谈昨减薪至15元事,并表示宓当给予其入西南医院动手术之全部费用。(第8册,第52页)
工资被减至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的程度了,吴宓还要资助唐昌敏治病住院的手术费用(从他的存款中支付),可见唐昌敏的工作对他的重要。
3月7日,北碚区驻军宣布西南师范学院“八三一战斗纵队”是“右派组织”,勒令解散。次日,革联会所属的北碚区公安分局“压不倒造反队”、西南师范学院“春雷造反兵团”、重大“八一五战斗团”等发布《联合公告》,宣布接管西师一切党、政、财、文大权。西师“八三一战斗纵队”被宣布为“反动组织”,勒令解散,其主要负责人被公安分局“压不倒造反队”拘捕。西师改由新成立的“春雷造反兵团”掌权。
处于劳改地位的吴宓对这样的形势变化毫无所知,日记中没有记载,但从日记中可以看到,唐昌敏又开始给他“制送肴馔”了。
此后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,吴宓继续每天在“劳改队”劳动或学习(只是监管者换成了“春雷”的人员)。唐昌敏继续为他做家务,并不以他为“罪人”而逃避。吴宓对她工作的满意,可从4月24日的日记中看出:
午餐,米饭三两,唐昌敏自制豆腐、鸡蛋、鲜笋汤(二角),宓喜其素淡,叹以为美味。(第8册,第112页)
一个平民家庭在武斗中的遭遇
1967年6月,在西南师范学院爆发了重庆两大派的大规模武斗冲突。吴宓在6月7日的日记中记载:
闻唐昌敏言:(1)昨日校内之战,八三一死八人,伤二百余人。(2)大雨,暂止;然今日仍有战斗。(3)大小校门已摧毁,故今日出入无阻。(4)校内电话线已割断;自昨晚起,不复闻八三一之广播矣。(5)昨日下午军工队来援八三一者,为八一兵团阻击于井口,战斗死伤。(6)八三一今势蹙,故凡家中有大人或子女为八三一队员者,其家今皆栗栗危惧,恐春雷及其友军来抄家、捕人;吾邻左右数家,已将重要衣物送至校外藏匿,且送幼孩至乡间暂住云云。(第8册,第150页)
唐昌敏向吴宓报告的消息中,有关死人的多系不实传闻,其他情况则大体属实,特别是“凡家中有大人或子女为八三一队员者,其家今皆栗栗危惧”,实际上也代表了唐昌敏的心情。吴宓很快就听到了她告急。
6月8日:
夕,唐昌敏率其长女贺国俊来,贺国俊系八三一队员,今惧为春雷方面搜捕,决即逃走,而旅费尚缺15元,求宓赠助,宓袋中仅有9.30元,即以九元与之。(第8册,第151页)
6月9日:
唐昌敏之次子贺国昭为八三一队员,本月六日校内大战中,有人见其左颊负微伤,仍续战斗。是日,战前,曾来见其母(唐昌敏),以其八三一队员证章等交其母,且为诀别之辞。……至今日下午,犹不见回家。悬知必已战死矣!……唐昌敏告宓时,涕。(原文到此中断,以后部分日记被抄走后失去。第8册,第152~153页)
唐昌敏之子贺国昭,当时是重庆市第十三中学(在北碚)初中学生,说他是“八三一队员”其实不确,只能说是“八三一”这一派的人员。十三中“九八战斗团”,是与西师“八三一”有着相同观点并且在“镇反”运动中一起受到过打击的学生组织,是北碚地区“砸派”(“反到底”派)的主力之一。
吴宓大概也为之担忧、焦虑了一夜。
6月10日:
宓谓唐昌敏云:贺国昭或未战死,而随八三一军撤退。果尔,下午贺国昭竟生还,来见其母,匆匆又去,将续在八三一军中作战,以潜伏校内之军工队之援助,准备抗击再来攻击之八一兵团云云。(第8册,第153页)
祸不单行。1967年7月4日,吴宓又记载了唐昌敏家新的不幸消息:
上午8~10菜圃上班;到者四人(同昨),所闻……(2)在碚市,两派沿街挨户搜捕敌派人员(唐昌敏言:其长子贺国彦已被捕,送至江北安置)……(第8册,第172页)
武斗造成的紧张局势,使唐昌敏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。吴宓7月8日日记记载:
唐昌敏今日上午10时入校,曾见其次子贺国昭来同午饭。下午4时回家,被阻于大校门,不放出(谓‘恐为春雷报告消息’);4∶30宓教其再往求查明放出归家(不再来校),须详说伊子女皆八三一队员,今长子被春雷捕囚,次子贺国昭(曾奋战受伤)今在校,请寻来认明、作证、保释其出校云云。唐去,至晚未返此间当已得放出回家矣。(第8册,第177页)
吴宓深为唐昌敏的安全担忧。7月9日日记:
作短函与贺文彬,请劝阻其妻唐昌敏勿再来西师为宓服务……唐昌敏(已得出入证)复来,宓责令速回家,勿再来校(恐市中春雷疑彼为敌谍报)……(第8册,第178页)
为了唐昌敏的安全,吴宓甚至“述生活安适情况”来让她放心。实际上,离开了唐昌敏的工作,他的生活是很难“安适”的。
吴宓发火
从上述日记可以看出,老先生与家务女工唐昌敏一家人,在这“全面内战”的日子里已经建立起患难与共的友谊。但是,不久因一偶然事件,吴宓却对唐昌敏大发了一顿脾气。
事情原由是吴宓托老友、已故著名诗人吴芳吉之女吴汉驺买英译本《毛主席语录》,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局里继续研读英文用,而他们“完全不了解宓之性情、思想”,却“擅代订购”了《毛泽东选集》四卷袖珍合订本,还给他寄来“宓向不佩带”的“家中最好的毛主席纪念章”。吴宓为此而“怫郁”、“甚怒”:
1967年12月7日:
宓今日特为悲愤,似觉死期将至。以驺禀,怒不可遏,遂迁怒于唐昌敏,责其生姜桔皮汤不早煎就,且告之以宓不日即死,健康已大损(唐云:伊已察知),且将受全院斗争,定为“反动学术权威”云云(盖已不能控制自己矣)。(第8册,第310页)
吴宓赌气说自己“不日即死,健康已大损”,朴实憨厚的唐昌敏竟天真地回答他说“伊已察知”(她已经看出来了),读到此处真叫人忍俊不禁。
唐昌敏当然会明白,吴宓发的无名火只是“迁怒”于她。但她决不会想到引起吴宓发怒的原因会是一本“红宝书”。
转眼又是春节。在1967年春节除夕之夜,吴宓曾在日记中悲愤地写下:
计生平过年未有如今年之悲凄者。倘于1966春死去(病殁)宁非宓之大幸;今惟祈速死而已。(第8册,第38页)
而在1968年春节之前,吴宓的心情就大为不同了。他在1月21日日记中写道:
若但论宓个人生活(饮食起居),今冬实较安适如意,而前冬(在中文系劳改队受八三一管制,值唐昌敏又重病久请假)则最劳苦困穷之时也(就宓一生作比较)。(第8册,第360页)
因此,这天“唐昌敏来,宓付给一十二元为赠助其全家过春节(阴历年)。”
从“惟祈速死”到“安适如意”,两个春节、两种心情的巨大反差中,也可看出唐昌敏对吴宓生活上的细心照顾有多么重要的作用。
相濡以沫
1968年6月2日,重庆市革命委员会成立。然而,两大派武斗并未因此停息。6月18日下午,赶走了八三一的春雷造反兵团,为表现自己掌握了“斗争的大方向”,召开批斗“走资派”、原党委书记张永青的大会,吴宓日记记载:包括他在内的“各类有罪之教职员(皆曾为张永青所尊礼、宠用、包庇者)共十六名,分列两侧,陪斗(同受斗争)”(第8册,第480页)。在大会上,吴宓不断挨打,学生们用竹条、树枝或扔小石子打他,在被押进会场时,“旁人则以竹条打击头肩背不休(此时最痛)”,在台前低头请罪听候大会批判发言中,“坐第一排之女生又频频以竹条打击宓等之头顶”。批斗会结束后,吴宓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,身边没有亲人,他的痛苦,他的怨愤,都只能向家务女工倾诉:
以所历简告唐昌敏。视表,正夕5时。所历共只3~5两小时,而在台前曲躬俯立,则觉其长且久也!又按,宓自1904冬夜,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,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!(第8册,第482页)
次日:
唐昌敏以药敷宓伤处(左肩胛骨之下尖,肤色红肿,未破)。(第8册,第483页)
6月21日,吴宓再次在批斗会上被打伤。当天大雨,学生还将他手上拿的遮雨草帽夺走扔掉。回家后,吴宓将情况告诉了唐昌敏:
唐昌敏导某邻童入大礼堂,寻取宓之草帽,未得……唐昌敏买白酒三两(二角四分)来,以酒浸药(药名红油克膏,治跌打损伤),为宓一再用棉巾拭洗伤处。(第8册,第488页)
这时,唐昌敏俨然是吴宓女儿一样的精心照顾、护理他了。孤独的吴宓真是万幸,在这样“千夫所指”的恐怖日子里,总还有一个善良的唐昌敏在他挨斗挨打后听他诉说,为他疗伤,为他寻取被人恶意扔掉的草帽……
吴宓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迂腐学究,他也对唐昌敏表现出了应有的关心。
7月16日:
唐昌敏病假,遣其幼女贺国琼来代治馔。宓午饭毕即遣琼归,命勿再来,而自约定曾媪(104室之女工)暂兼为宓治三餐,每日烧开水二瓶(余事宓自为之,或暂停)。(第8册,第502页)
唐昌敏与吴宓之间,早已超越了雇主与雇工的关系。相互关心,相互帮助,成了他们之间很自然的事情。当吴宓因工资被扣发打算少吃鸡蛋时(他的习惯是每天早上吃两个鸡蛋),为了吴宓的健康,唐昌敏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减少她的工钱。
从“已成半死”到“死去复生”
1969年5月9日,在梁平分校召开的中文系第二次批斗吴宓大会上,两个将吴宓“揪”着押进会场的学生恶意将他推倒,致使他腿骨跌断。在极为痛苦的情况下他仍被迫跪坐地上接受“斗争凡历三小时”。批斗结束,吴宓被架回住处时“已成半死”(5月9日日记,第9册,第104页)。此后,吴宓“全身疼痛,在昏瞀之中,似两日未饮、未食,亦未大小便”(5月10日、11日日记,第9册,第104页)。就这样,他仍被强迫写交待材料,接受批判。
1969年6月,吴宓在交待材料中写道:
自1969六月二十一晚起……宓皆在本室安居,养伤、休息。幸得女工唐昌敏忠勤服侍,仍得过安适闲静之生活,有如死去复生。(第9册,第127页注2)
吴宓这段时间的日记被工宣队、专政队抄走后“丢失”。好在这些交待材料和报告,保存下来一点对当时情况的记载,使我们得以看到吴宓“幸得女工唐昌敏忠勤服侍”和唐昌敏是在何种情况下服侍他的。
1971年3月3日,闻西南师院将奉命搬迁,原址让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,吴宓日记中记载:
午餐,米饭三两。唐昌敏送来青菜头素烧一罐……曾、唐皆以因宓去而全失业为忧。唐尤以与宓别离而伤心泣下,始悉唐所最苦者,为彬之嗜好烟酒,不善经营,虽子女皆已成立,而所欠曾、钱、孙诸家借债至120元之多。(第9册,第205页)
3月4日:
唐昌敏送来肉屑炒豆豉一罐……唐已在家午饭,遂在此为宓补蓝棉袄。又缝小被,其白布里、棉絮,皆旧物。原蓝布面,几经补缀多破,此次拆洗后,唐径弃之,而易以新布面(红色杂景印花布面),乃唐用其子所购而赠宓者也。(第9册,第206页)
吴宓因担心搬走后与外地亲属通信不方便,托唐昌敏继续为其收转信件。
4月4日:
唐送来海带片汤一罐。唐惟恐连累及其夫妇,不愿为宓代收信及汇款。宓答以“今后决不再渎烦”。(第9册,第241页)
但从后面的日记中可知,此后唐昌敏仍然继续为吴宓收取和转发信件。
最后的交往
腿伤致残的吴宓在梁平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日子。1971年“九一三”林彪事件之后,“一打三反”、“清查五一六”等令人胆寒的运动不了了之,吴宓没有再挨斗。他一再报告、请求,终于获准返回北碚。
1972年7月25日,吴宓从梁平搭乘返校的汽车回到了西师。他当天日记记载:
夕晚唐昌敏来,持手喜极欲泣。(第10册,第151页)
犹如大难之后的亲人重逢,“持手喜极欲泣”,寥寥六字,欢欣激动之情跃然纸上。
这时,“九一三”事件已经在广大民众特别是青年中引起了巨大的思想震荡。许多人从盲目迷乱的政治狂热中摆脱出来,或者觉悟,或者感到幻灭。一些年轻人开始学习久已被冷落、鄙薄的文化知识。
1972年10月4日:
晚餐……唐命贺国彦送来煮豆花一大罐……贺国彦喜诗词,好读书。宓为讲说“中国古体近体诗之形式、格律”。至晚8时,始去。(第10册,第197页)
10月5日:
晨,为贺国彦撰写《中国诗之形式与格律简说》,附图。午餐……唐命贺国彦送来豆腐羹一罐。始知,好读书而欲学诗词者,非贺国彦,而为其弟贺国枢也。4时,贺国枢送晚餐馔(炒菜)来。遂授以《中国诗之形式与格律简说》,并为讲解。(第10册,第197页)
吴宓分不清贺国彦、贺国枢兄弟,是因为他的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了,经常看不清来人的模样,在梁平时就曾因此被人骗走过钱物。
在唐昌敏的儿子贺国昭下乡当知青时,吴宓曾给过资助。这时,贺国昭想争取调回来又遇到困难(办事需“走后门”),吴宓又决定给予资助。1973年1月7日的日记记载:
贺文彬与唐昌敏之幼女贺国琼已回家,现随父在废品公司任职,月薪18元余。今惟幼子贺国昭仍在农村劳动,1973九月可望归家,每月须交际费10元,即购茶叶等,馈献其在乡之领导人,以求得放归,云。宓当允议,愿在宓月薪收入为今之三十九元时,每月当济助贺文彬此项五元;宓月薪收入为二百七十二元时,每月当济助贺文彬此项十元云。(第10册,第275页)
当时吴宓尚未恢复全薪,无力拿出更多的钱来资助。
1月31日:
贺文彬又为谋贺国昭得由农村调回,求宓月给10元,买茶叶等送贿领导人。宓答以,新年一次则可,长期则嫌多,云云。(第10册,第296页)
2月1日:
今夕,付与贺文彬10元,为新年送贿在乡领导人(以后每月五元),俾贺国昭得早日释放回家。(第10册,第297页)
2月3日是春节,日记中说:
唐昌敏来拜年,行礼。见其面容浮肿,似病患甚深?(第10册,第298页)
此后几天,都是贺文彬为吴宓送来唐昌敏做好的菜肴或元宵、面条等食物。在生病的情况下,唐昌敏仍然坚持每天给吴宓变换着花样做菜,如:2月7日是煮芋头片汤,8日是豆腐丝,9日是豆花,10日是木耳金针烧猪肉……
《吴宓日记续编》中有关唐昌敏的最后一则记载,是她为吴宓做菜,由其丈夫贺文彬送来。时为1973年12月31日:
今日正午,贺文彬送来(一)红苕四块(二)鸡蛋豆腐蔬菜汤。宓以(二)加入红苕重煎为晚餐。(第10册,第564页)
因为此后的日记无存(或许是本书编者暂未找到),不知唐昌敏与吴宓的这种雇佣加亲人般的关系是在什么时候中断的。
吴宓晚年生活中的这个侧面,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生活中一个值得注意的侧面。